2008年4月30日 星期三

客家行旅

客家行旅

文 / 台大社會三 邱星崴

之一

  我酷愛旅行,對我而言,那是對既有生活的抽離與再激發。可能是潛藏在身上的客家人的流離因子作祟吧,在苦悶的青春期,我就不斷幻想流浪。直到大一暑假,我與好友一起機車環島,才踏出了第一步實現。我們從高雄逆時針出發,夜觀璀璨的龍盤星空、曝曬壯美的東海岸、讚嘆雄渾的太魯閣、顫抖驚險的清水斷崖…美麗之島,福爾摩莎,是如此容易地悸動我的心靈。只是對我而言,這還不夠,我漂泊的鄉愁沒有辦法停佇。一直到環島倒數第三天,行經老家附近的三灣,環島之於我的意義,始得成就。此外,因為長時間騎車的緣故,我高中打排球的宿疾復發,肩胛骨整個疼痛不堪,甚至痛到麻木,我很想停留下來過夜,好好讓我的肩膀喘息,可惜行程緊湊,只好咬牙趕路。

  從台北到台中,我們沿著台三線一路蜿蜒而下。其實經過了三峽,台三線就是桃竹苗客家人的拓墾路線。我忍著疼痛,不斷迂迴起伏過一山又一山。好不容易捱到台中,我才發現,我竟然將自己的血脈重新穿綰一次。我的父親是卓蘭客家人,爺爺在東勢林場擔任工頭的時候被大樹壓死。出生之後我給外婆帶,週歲後才抱回豐原跟父母居住,五歲搬到潭子直到現在。從三灣到東勢、卓蘭,再到豐原、潭子;一庄行過一庄,我的血肉似乎也在其中捏塑成型。客家先民開墾山林異常艱辛,除了開圳引水之苦,還得冒生命危險與原住民爭地。他們並沒有退路,當初渡過黑水溝的來到台灣,就已經把生死放在對岸,只想尋求一塊能夠安身立命的田園。先民篳路藍縷,一田一園都是吋吋血汗,壓在肩上的,都是咬薑啜醋的生命重擔。而我如今騎著機車暢遊而過,兩相對比,不禁覺得肩膀上的疼痛就算不了什麼。

之二

  這兩年我常去印度,更精確的說,是去拜訪印度的客家庄。印度的客家庄名叫塔壩,位於加爾各答的東南方,是印度的皮革重鎮。第一次去塔壩是透過高中同學的介紹,去塔壩的培梅中學帶小朋友做活動。真的很難想像,在一個徹底的異域會看到熟悉的面孔,聽到親切的鄉音,吃到道地的客家菜(一樣的油鹹香)。那裡的小孩長得都很漂亮,說得一口順溜的客家話;婦女一樣擁有靦腆的笑容,不過都多了一對亮晃晃的金耳環。最大的差別,就是這裡的客家人不種田,但從事製皮。小小一個客家庄,卻佔據了整個印度皮革業的龍頭。以前輝煌的時候,塔壩有兩三萬人。如今在政府對污染管制的壓力下,許多人紛紛移民出走,整個塔壩整剩下兩三千人。說是十戶九空,毫不為過。這也是我為什麼會在那邊帶活動的原因,當地華僑企盼我們能帶給當地小孩多一點中華文化的刺激,不然都快要流失了。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回台後半年,我又再度組團前往塔壩。除了繼續在培梅服務之外,我籌劃了基礎的田野調查,希望能對這個消失中的小鎮做些紀錄。到了最後幾天,我夥同當地的客家青年去了楊大釗之墓,以及他所帶來的土地公─塘園伯公廟。據說楊大釗是第一個到印度的華人,迫於生活壓力下南洋,不料遇到暴風雨,發生船難。後來他被打上岸,獲救之後,提供茶葉給當地的土王治病(又一說是英國貴族),獲得土王賜白馬一匹,並將騎著白馬所跑一圈的土地贈送給他,由此創下華人在印度的基業。華人感念其恩德,不分族群,都會在過年或誕辰前來參拜。綿亙的恆河灌溉出了偉大的印度文明,她的支流則溫柔地送來另一批客人。我望著浩浩湯湯的河流,江上帆船片片,不禁遙想先人神采:一夜的驚濤駭浪已經讓他力氣放盡,或許是伯公保佑,讓他能緊抓著牌位,被拍打上岸。當他觸碰到泥土的那一刻,他滿足地昏睡了。「啊,土地!離鄉背井,不就是求一塊可以溫飽的土地。」

  三訪塔壩,這次跟隨中研院的陳美華老師,一是為了完成上次未竟的塔壩移民史,二是為了紀錄塔壩人過新年。第三次來到塔壩,我對塔壩已經相當熟悉。當路面開始顛簸,刺鼻的化學氣味衝到腦門,我知道我離塔壩很近了。一下車,塵土迎面而來,牛、狗和烏鴉依舊在垃圾堆翻食,我知道我又回來了。已經有許多村人認識我,看到我都會親切的打招呼,直說:「你轉來啦!」。小孩子看到我都會大叫:「阿崴哥哥來了!」,然後害羞地回頭跑,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年節的塔壩,天有點冷,但我的心卻是暖暖的。

  塔壩的年味比台灣重很多。可能是在異鄉生活,必須凝聚族群向心力的關係,塔壩人的過年非常熱鬧。晚會、園遊會和各式各樣的表演接應不暇,尤其是除夕夜,整個塔壩都會動起來。除夕夜的高潮就是打獅子(舞獅)。採青完畢(用獅頭咬下懸掛的青菜),象徵春天到來之後,醒獅團會到每戶每家拜年,討吉利拿紅包。拜年會持續整個晚上直到天光,踏遍塔壩每一個角落。威武的雄獅配上壯闊的鼓聲,很有巡視疆域的味道。打獅子需要真工夫,我光是隨隊行走拍攝,就已經感到吃不消,更不用說高舉獅頭或敲鑼打鼓了。年節過後,我還隨同塔壩人前往佛陀證道的聖地Gaya,紀錄他們如何朝聖。朝聖之旅讓我印象最深的地方在靈鳩山,佛陀升壇講經的所在。登上靈鳩山,視野登時開闊。只見莽原廣裘地延綿鋪向地平線,小溪隱隱約約在蔭綠空隙閃亮,山脈則在遠處圍成一重又一重的屏障;風自四面八方徐徐拂來,遺世獨立之感油然而生。到底生命從何而來,又因何而去?種種生之疑問,汩汩自心中而出。無怪乎佛陀會在此講道,揭示生命意義的終極安頓。

  朝聖之旅回來,過沒幾天,我就踏上歸途。前往機場的路上,車子駛上快速道路,路燈殘影虛幻地映上車窗。恍惚之際,我竟已經分不清,到底我是歸來還是離去?是歸人抑或是過客?我發現,似乎有一部分的自己遺留在塔壩了。回想著阿公阿婆們對我訴說故事的誠摯面容,想起他們對我說的故事,一個個關於逃難顛沛、打拼生根卻又挫折流離的故事。故事與故事之間彼此連通,織成一張巨大的命運之網,抓攫所有的塔壩人,一牽一引,每個人都是歷史大舞台的演員,而我的心則隨著他們的歡欣哀愁,不斷起伏震盪。

  坦白說,塔壩不是一個美侖美奐的地方。水泥砌成的灰黑高牆,五顏六色的污水,實在稱不上賞心悅目。有一天下午,我跟夥伴去街上買日用品,平日塵土飛揚的道路突然金碧輝煌起來。夕陽半懸在道路盡頭,塵埃懸粒反射金光,將整條街染上神聖的氣息。霎那間,我震懾住了,為眼前的美景所深深感動著。原來真正的塔壩就在此時此刻,塔壩正是一個正在夕陽中消融的小鎮!當印度政府開始打算走高科技產業路線,高污染的皮革業就已經是夕陽產業,生產皮革為主的塔壩客家庄自然也步向黃昏。九零年代開始,塔壩人大量向外移民,特別是加拿大,儼然是第二個塔壩。前兩次來塔壩,我都很焦慮,總覺得要做些什麼才好。但是,現在我覺得釋然。當初為了生計而來,現在又因生計而走,再自然不過。客家人不一貫如此?不斷地遷徙尋覓能夠長出溫飽的土地。塔壩就像是夕陽,靜靜地向歷史的角落西沉,而塔壩人努力生活的姿態,就是那令人貪戀的餘暉,深深烙在我的心房上。

之三

  我一直以為,人生是由一連串的偶然和必然交織而成。大一偶然的熱血環島之旅,讓我知道我不再是個原子化的、單薄紙片般的個體,相反地,一種飽滿的厚度充盈了我,我更貼近我的血脈,讓我更認識我自己,我如何之所以為我;大二偶然應朋友之邀,前往印度的塔壩客家庄,開啟了我有關海外客家的視野。一樣在道光年間移民,可是台灣與印度之間,卻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客庄風情。這樣子的差異令我深深著迷,相同的文化種子,長在不同的土壤,就有了不同的變貌。我在那邊不斷擺蕩他者與自我之間。我清楚認知,他們跟我一樣,都是客家人,但總在細微處讓我發現,他們終究與我不同。他者彷彿一面鏡子,可以纖細地映照出自我的容貌。我發現我的大學生活尚未走完,卻緊緊與「客家」相扣連。彷彿一種召喚,「客家」總是潛藏在我的生活之中,提醒著我是誰。大學將屆,人生的旅程要進入下一站。畢業以前,我希望我能去廣東梅縣走走,看看自己血脈的源頭,也順便幫塔壩人接續祖譜。到底是怎樣一個地方,會培養出不斷行旅的民族呢?對我而言,旅行永遠是一個進行式,不斷透過移動來追尋自我。旅行中總有驚奇,驚奇容易讓人突破侷限,使人更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不論疑惑還是滿足,我想我還是會繼續旅行下去,下一站:廣東梅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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