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30日 星期三

記‧塔壩

記‧塔壩

文 / 醫學三 鄭喬峰

「厚度是一種經驗豐富反應的樣貌。當體驗、經驗敏銳而豐盛時,就容易能夠在困境中找到自己的出路並忍受挫折,從而表現出一種厚度。經驗貧乏且遲鈍的人是不可能有所謂厚度的。」 ──連韻文,《心流經驗》

  2008年二月,我跟著中研院的陳美華老師和她的幾個學生前往印度加爾各答郊區的中國城─塔壩進行當地居民基本資料收集、移民史調查,並參與和紀錄當地華人的新年慶祝。其實這是我第二次來到塔壩。第一次和朋友一起來辦營隊時,認識了到塔壩做研究的老師,有些好奇地跟著她跑了幾趟田野,和當地人有了接觸與互動後,便深深地愛上了這裡,並決意要再回來。

『喔喔,你們回來啦,現在正準備過年呢。』許久不見的大嬸對我們笑道。
「對啊,我們這次就是來跟大家一起過年的。」

  田野是種很特別、也很令人難忘的體驗。雖說不是在地人,但卻真真切切地參與了當地的生活,融入了他們的一顰一笑。喜慶時拉手一同狂歡、悲傷時卻也低頭一同哀悼。很多時候固然是旁觀清,但更多時候卻是當局迷。在我們悄悄進入了當地的鄉土與生活之時,往往也為他們的生命經驗所深深感動著。當看見爺爺奶奶邊慈愛地抱起孫子,邊說起如何在動亂時來到這裡,胼手胝足地在異鄉建立起自己的家園;當看見伯伯阿姨有些自豪地提到如何在少數族群的弱勢中打拚,並創造屬於自己的事業;當他們一邊以充滿回憶的眼神望著遠方,一邊告訴我們一個又一個的生命故事之時,那種情感上的同理和時間的滄桑所帶來的衝擊是極其濃烈而讓人難以抹滅與輕易忘懷的。

「爺爺,你為什麼會想離開家鄉梅縣,到這麼遠的地方來阿?」
『家鄉的生活不好,沒有錢吃飯啊!當時好多人坐船出海打工,想要賺錢回家蓋大房子,我就是那時候跟叔叔出來的。可是後來回去的時候,就開始打仗了。當時好亂啊,大家都很害怕會被抓起來。很多人就在那時離開了家鄉,我也帶著媽媽和媳婦逃了出來。之後就到這裡住下來了。』

『那時候這裡的生活很不好過喔!許多想離開的年輕人就搭著巴士往西邊走,沒有錢就停下來打工,有錢了再繼續向西邊去。我有好幾個朋友就是那時到了奧地利還有美國的。』
「那伯伯你怎麼沒有去啊?」
『唉,我本來也要去的。但要離開的那天晚上,媽媽拉著我的衣服,一邊哭一邊說不讓我走。我捨不得媽媽這樣難過,就留下來了。』

  隨著他們述說故事的話語帶著些許緬懷、又帶著些許感傷的情緒地在我們之間暈染開,一個個彼此獨立卻又緊密相依的人生彷彿就在眼前重新呈現,相互交織成一個彷彿遙遠而陌生,但卻又是如此鮮明飽滿的大時代圖像。百年的歷史就在數個小時中重溫快轉,當中無數的喜怒哀樂悲苦痛卻在他們淡淡的話語裡,由一種柔軟而懇切的氣味緩慢瀰漫入整個氛圍,還有聆聽著的我們心間。

『這個青年會在我小時候就有啦,而且會將募到的錢拿來辦整個塔壩的慶祝活動呢!我們這代大概是二十年前接下的棒子,可是現在我們幾個都中年啦,青年會都要變成中年會了,卻還沒有人能夠把棒子接下去……。』

  不時會在田野的場域中,遇見對土地的關心與企盼。滿懷熱情的人們,往往已是滿頭花白,卻仍然以不同的方式,在各自的方向努力著。即便聊起時,字句中仍不時透出深深的嘆息和遮掩不住的無力感。但他們依舊堅信著些什麼而不停地向前,向那彷彿看的見卻又摸不著的什麼走去。我們的到來、闖入與參與,化為某種承載,和他們一起重新回溯與懷想,重溫其生命記憶、故鄉依戀與對土地的期許。同時,原只屬於這塊土地與人們的歷史、回憶和情感也以某種形式進入了我們的意識或非意識的深處,悄悄地扎下了根,並讓我們心中那不完全的什麼,得以藉由那深根的成長,有機會更為豐富與成熟,有機會看見更多的什麼。

「阿姨,你的子女都在國外了,你還會想要繼續住在這裡嗎?」
『想啊,當然想啊!我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雖然以前很苦但也都熬過來了。這裡就是我的家啊!我想要住在這裡。』

『來來,跟哥哥打招呼。』可愛的小女孩害羞地躲到媽媽的身後。
「啊啊,大姐好久不見了。」
『是啊,不過我兩個女兒都還認得你們喔!都還記得你們是夏天到學校教跳舞的哥哥姊姊。她們看到你們回來很開心呢!』

  會想念一塊土地,會喜愛一塊土地,會眷戀一塊土地,除了那裏的風土之美外,就是那兒的人們對你的笑臉、擁抱、和訴說的故事吧!藉由聆聽、藉由想像、藉由朝夕的相處與陪伴、藉由成為當地真切發生的一切,我們步入了彼此的生命裡,從中感同身受地並肩走過那醞釀深邃的回憶與過去,參與了此刻的現實並成為了造就未來的現在與曾經,也豐富了彼此的記憶與當下。更在某個程度上成為對方的一部分,對未來一起做出了承諾與想像。由此而生的依戀與情感,固然依附在人與人之間,卻也因此和這塊土地共同擁有更為真摯的連結。

  只要願意親身走入,只要願意付出真誠,只要願意好好地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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