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0日 星期四

導言:從殘存的時代悲劇談起



◎人類二 陳瀅


  沿著崇德街狹窄的道路往上,兩旁的景物從一層樓或兩層樓的民宅,轉變到一大片灰色連綿不斷的墳場。從遠方看去,無數的灰色墓碑層層堆疊,佈滿每一寸山坡地。


  在這六張犁的山上,原本只有農戶將先人葬在自家的土地上,日據時,強徵山坡地作為陸軍公墓。光復後,相繼有政壇權貴看中此地的風水,指定為家族墓地,加上大批的外省軍眷若客死異鄉,也草草的尋覓一角埋落,六張犁山就這麼湧出大量紛雜的墳墓。而這裡也是五○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最後的家。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八日,來自苗栗的曾梅蘭先生,尋覓四十餘年,終於在崇德街山區的荒草堆中,找到白色恐怖時期被槍決,卻屍骨無蹤的兄長徐慶蘭的墓塚。隨後他又陸續發現散處的三個墓區,總數二○一座無人祭掃的墓碑,讓失落近半世紀的受難者墓碑得以重見天日,也喚起世人對這段歷史的省思。


  如今,站在六張犁亂葬崗的那片山坡地,眼前的每座墓碑略比磚塊大,僅簡單刻註亡者姓名和往生年代,有的字早已模糊不清,也有的僅僅刻著「不詳」。四周樹林環繞,黑夜一片靜默中,台北一○一大樓卻從這片墓山上方傲然突起,直指天空;文山隧道穿越這片山坡,連接繁忙的信義快速道路到熱鬧喧囂的信義市中心,更顯得此處的孤寂。試想,還有多少人記憶著,甚或是從來沒記過。


  一九五○年代的台灣,因《台灣省戒嚴令》的實施,及之後的《懲治叛亂條例》、《叛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台灣人民被壟罩在恐怖統治的氣氛之中,多少自由被抹煞,多少理想青年、好國好民被牽扯進國共鬥爭之中,多少冤假錯案,造成時代下的悲魂。但真相又是甚麼?證物的現世及歷史先行者們的辛苦發掘,受難者及其家屬的生命史赤裸裸地呈現那時代的真實,衝擊著我們習以為常的世界。


  如果選擇了遺忘這時代的錯誤,或許哪一天歷史將重演於此,而我們毫不自知。




[小檔案] 曾梅蘭尋兄記


  徐慶蘭、曾梅蘭兄弟於五零年代白色恐怖時期,因受「省工委竹南區委會銅鑼支部案」之故,先後為臺灣省保安司令部逮捕,徐慶蘭於一九五二年五月十五日判處死刑,曾梅蘭則於一九五二年九月二十日,判處十年有期徒刑。徐慶蘭於一九五二年八月八日於馬場町槍決後,因家境貧窮,無錢領屍,遂為臺灣保安司令部草率處置遺體,從此不知去向。

  曾梅蘭服滿十年刑期出獄後,始終惦記兄長的下落。父母親到臨終前,也一直交代著他:「一定要把哥哥的屍骨找回來,遷回故鄉的墳地安葬」。一直到找幾十年後的一九九三年五月份,在一個極其偶然的情況之下,先是夢見哥哥交代「自己埋在一處竹林下面」,然後通過一名曾處理受難者遺體的「土公仔」阿賓的協助下,在其臺北住處附近後方的六張犁公墓,找到了兄長徐慶蘭的墓塚。

  除了兄長的墓塚外,「土公仔」還發現了大批類似的墓塚。當時,六張犁公墓的保存狀態甚差,除了一塊塊寫著當事者姓名與死亡時間的矮小墓牌外,沒有明確的墓穴與墓身,並全數埋沒於茅草與竹林中。這塊位於現在六張犁山上「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墓區」的「第一墓區」,多是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五三年間槍決、而無人領屍的政治受難者。這些被遺忘的孤魂,其中包括臺大與師範學院的學生,一大部分是沒有其他家屬來臺的外省籍受難者;也有大量的客家人或福佬籍的受難者,因為家鄉偏遠或家境貧窮,與曾梅蘭的家族一樣,無法上臺北領屍。之後,在陸續的整理中,又發現了其他兩個墓區。

  失落近半世紀的兩百多位政治受難者墓塚,竟然在一夕之間曝光,證明了歷史的真實性,也說明了那段淹沒歷史的血跡斑斑。於是,由 五○ 年代「白色恐怖」政治犯組織的「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成立了「五○ 年代政治案件處理委員會」。六張犁事件將此問題重現於社會,也提供了一個良好契機,使社會重新面對這段被遺忘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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