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30日 星期五

藏在夾縫中的微光──記憶中的海稻米

◎蔣明翰


  沿著台十一線由港口部落往花蓮的方向走去,在接近石梯坪風景區的附近,是一整片的海稻米田。田地之間用土壤疊出田埂,一方一方的土地羅列整齊,從山脈與平地交接的隆起處開始,漸次往高度較低的地方開墾,形成梯田的態勢,而緊密相鄰的田的盡頭,是海。灌溉水道的分流點隱藏在一間民宅後方的樹蔭下方,也是水圳出露最為明顯的所在,跟一般常見水泥隔成的水道不同,這邊僅僅是把泥巴挖開而成的天然水道,用以將水導引到整個田中的通道,在農閒時用木板簡易地隔絕起來,水流就繼續著順著泥土溝的方向往山下流去。


時代脈絡下的農耕記憶


  其實,水田耕作的方式對於港口部落及其周圍的部落而言並不陌生,清朝時,就已經有官吏到達附近強迫部落居民改採此種生產方式,但當時部落居民多不理會官員,依舊保持游耕的生產方式。到了日治時代,由於漢人移入,政府又大肆宣導水田的利處,加之以土地私有概念的引介,使得族人選擇了接近現行水田稻作的生產模式 [註1] 。在農業的極盛時期,收成季節時的景觀甚至被族人譽為「黃金海岸」。

  然而在八零年代之後,由於國家貿易政策的改變、部落裡青年的價值觀改變、鄉長退出水利會的事件 [註2] 與政府的土地紛爭,使得許多的農地在近來的三四十年中逐漸荒蕪、流失,或是遭到侵佔。在那個爸媽總是勸孩子不要務農,讀書才有好出路的年代,都市誘人的工作機會以及明顯集中的教育資源也帶走了在部落中的青壯年人口。傳統農業在沒有人以及土地的支撐之下,漸漸的凋零,淹沒在族人的記憶之中。


理想與現實間的對話


  在族人聯手對抗政府爭取土地權利的「封冰箱」運動 [註3] 時期,作為運動的主要參與者之一,Sumi意識到爭取土地權利的同時,部落的居民不應該放任原有的土地就這樣荒蕪。在這樣的理念之下,海稻米復育的構想漸漸產生。她想利用復育水梯田的方式,喚醒族人對於土地的記憶,並找回人跟土地的關係,更甚者,找回部落過去的——人與人之間互助合作的精神。

  然而實際復育的狀況不如預期的順利,由於部落的青壯年人口流失,剩下的大多是年老的居民,因此雖然當Sumi提出復育的想法時,大家都一致地贊同,但當真的開始遊說的時候,能實際幫忙、耕作的人卻不如想像中的多。Sumi也提到,當時的族人多持觀望的態度,並不是因為反對復育,而是早已年邁,無法從事農耕。也有些時候,農地的主人已經不在部落之中生活,因此除了提供土地之外,根本也無法給予任何人力的支援,土地是有了,卻少了耕作的農民。此外,地方政府雖然也希望部落自行發展特色產業,活絡經濟,但是真的實際提供的資源並不多,更遑論主動給予協助,中央對於這樣的計畫雖然支持,但是提供的支援畢竟有限,許多雜務以及補助,仍舊是靠Sumi等人,自己一步一腳印地走下去。

  即使復育的過程遠遠稱不上是輕鬆,Sumi並沒有遺忘當初的願景,在成功整理完農田,開始耕作之後,她堅持不用農藥以及除草劑,採用有機的種植方法。「除草劑一撒,他要三四年才會消滅,就是在傷害土地。我們試試看用傳統的耕作法,不要再使用除草劑、濫用農藥之類的」她語重心長地說,不過她也承認,就現況而言,要在原住民族群中推廣自然農法的概念,並不順利。 [註4]
市場迷宮中的碰撞


  自2011年種植第一期稻作之後,計畫邁向第五年,許多的困難正在慢慢浮現。自然環境方面,由於地處海拔變化劇烈的海岸平原,每當颱風或地震來襲,無可避免的必須面對地形崩塌的問題,災後的清理成本就已難以負荷。而在石梯坪地區,耕地的地形破碎,每一塊田的面積都十分狹小,大型機具根本無法使用,在各項作業上例如採收、插秧、除草等必須完全倚靠人工,導致生產海稻米的成本居高不下。如若想引入大型機具,則勢必開始整併現有的土地,把每一塊田的面積擴大,坡度縮小,這也意味著得要展開第二次的整地工程,所需耗費的成本更是巨大。

  此外,也正是因為耕地面積狹小,海稻米一次種植週期後所能得到的收成量其實很少,又由於冬季盛行東北季風,讓稻米無法正常生長,一年之中,全部的田地也只能有一期的收穫,也因此,即使海稻米年年熱銷 [註五],在現有的生產規模與耗費成本嚴重不成比例的狀況下,依舊面臨入不敷出的命運。

  在價值觀方面,讀書至上的風氣與人口流失的問題依舊存在,導致實際可參與生產的人力極度匱乏。就經濟層面考量,海稻米正面臨是否擴張生產規模的選擇,即使之前被政府及漢人所侵佔的土地回到族人身上,也並非所有族人都有足夠的資本累積量或者經營手段得以開展民宿或餐廳等高利潤的觀光事業,更無法長久支撐利潤微薄的農業生產,相形之下,與其任其閒置,賣地倒成為部分部落居民眼中理性的選擇。部落文史工作者Lafay在接受訪問的時候也坦言,土地回到族人手上時,如果族人依舊決定要變賣,其實他們也無可奈何。
海稻米的願望


  Sumi在訪談中反覆提到,她當初並沒有想要建構一個振興地方的產業,單憑復育海稻米,也不一定能順利搭建起一個適合年輕人返鄉居住與生活的舞台。當我們與Sumi坐在石梯坪遊樂區的大石頭上,聊起那幾棟硬生生矗立在農田之中,顯得有點奇異的民宿,她只是無奈的說「那些民宿需要專業的人才提供服務,但是他們在部落裡找不到專業,也就無法提供就業機會。」

  的確,在土地不斷流失的過程之中,港口部落周圍獲利的大多都是經營觀光事業的人,然而這些發展到底為部落帶來什麼?隱藏在海稻米復育計畫背後的,其實是一連串防止土地流失,並向離鄉的部落遊子們最懇切的呼喚,然而在現今台灣農業的發展困境下,海稻米卻只得在市場的驚濤駭浪中載浮載沉。

  屬於部落的土地已經被外來的民宿切得七零八落,海稻米復育計畫確實在資本主義盛行的現代社會中,向部落居民傳達了它所要表達的訊息,然而必須繼續探詢的是,在經濟市場、傳統文化與現實考量之間,海稻米的願望到底能嘶吼出多大的力量,族人的行為選擇又該在哪裡取得平衡,這些都是無人能夠知曉,也無人能夠解決的謎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經由復育計畫的不斷推動,關於過去美好生活記憶的對話得以開展,近年來由於「海稻米的願望」與「太陽的孩子」等電影作品,也逐漸喚起社會對於原住民議題的關注,海稻米的願望再將來到底是否得以成真,或許還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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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 關於阿美族語港口部落的農耕歷史,可參閱此篇論文:http://goo.gl/clEQWK
[2] 此為約三十年前,某任豐濱鄉鄉長認為境內從事農耕的農田已經十分稀少,又要繳納高額的水道維持費,故索性退出農田水利會,但當時鄉長為誰已不可考。關於此事件,曾見於此篇報導:http://goo.gl/6qqKB0
[3] 關於封冰箱運動的的訴求與紀實,可參閱此篇報導:http://goo.gl/77r0Pg
[4] 訪談中Sumi提及在花蓮其他地區的的復耕運動,如新社等地,面積較為龐大,但仍然使用化學肥料,並非採用自然農法。而自然農法在施行上人力耗用較大,成本也相對高昂
[5]亦可參見Sumi創造的品牌,米粑流Mipaliw :http://cepoorip.blogspot.tw/